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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吴霖

　　初冬的雨，竟细细得几若无，仿佛春雨。只是莫得春的暖热，有的，是稀有。从北大西门进，待骑车至朗润园，不觉头发及衣衫半湿。下昼的冷雨中，濛濛中罕有行东说念主。此行想见的邓广铭先生，一向是在这个时刻走路去历史系取我方的报和信的，来回，约五华里。

　　书斋里的邓先生，名副其实的被书架们包围着。淡黄色的线装书，懒散着私有的古色古香。邓先生戴着老花镜，手举着带小电灯的放大镜，在专注地念书。他的书桌，是硬木的，桌面嵌入着大理石，极具历史感。他坐的椅子，则很当代，是那种玄色的圆背转椅。邓先生直言晚年只眷注两件事：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大事是指建造新中国的新文化伟业，小事是指我方应作念的孝顺。

　　建造新文化，必须束上起下，换言之，若想开来，必先继往。若何作念好继往，这即是一个历史学家的分内。时下有一种“崭新”不雅点：搞传统文化的东说念主，目下只是一个沉重的问题，而畴昔，则是生计的问题！邓先生称，倘果如斯，岂不是天大的谬妄。但他又不免为现今各类不尽东说念主意的文史哲近况而内心不安。

　　邓先生的书斋，很宁静，但这只是是声学意旨上的宁静汉典。

　　“风烛之年”、“蜗步龟移”，是邓先生对我方近况的评价。天然头脑仍在束缚地想索，但写字的手却因发颤，写不成神气了。有时灵感忽但是至，待操笔写来，字不可成行，遂意趣抑扬，掷笔作罢。邓先生的双耳，也渐然失聪了。以前，他最爱看电视里的晚会相声和笑剧小品之类，但目下眼见家东说念主笑得前仰后翻，我方却因听不确认而无语其妙，难免有些悲哀。是以，凡是吵杂场所，他也便少去，以免扫别东说念主的兴。对此各类，邓先生颇有铁汉迟暮的嗅觉，他簸弄我方为“半残废”。

　　事实上，邓先生有很多职责想作念，但每天总有不期而至的搅扰，比喻，登门看望的不招自来。他笑称，如若在封建社会，或可有书僮之类不错严拒说，老爷不在家等等。如若在西方社会，也有先打电话商议一番的民俗。而他既无书僮，也并不庭院深深，虽有电话一部，但总不可条目别东说念主也都有电话吧。况兼，别东说念主找你，老是给顺眼的事。邓氏时时如斯宽慰我方。于是，不招自来的登门，总会打断他正在进行的职责。

　　邓先生目下仍然保持每天有七小时的活动，而晚上九时至午夜十二时，是成果最高的。夜深东说念主静，他偶合伏案攻读或写稿。但亦有苦恼，比如倏得想查找某种书，也明明知说念该书就放在某个书架的某排册本背面，却由于膂力不济，无法将之取出。家东说念主已吃力了一天，此时俱已干涉了梦幻。于是，这时的邓先生。独一望书兴叹了。

　　《陈亮传》、《辛弃疾传》、《王安石》、《岳飞传》聚色网电影，是邓先生终生谈论宋史的结晶，他目下最想干的，即是将这几部文章澈底改写。其中，他最想改的，是他最早完成的《陈亮传》。那是他上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北大时的论文。

　　大学四年纪时，胡适先生开了一门“列传文体实习”的课，比肩了几许东说念主物，供学生们参考，其中就有陈亮。邓先生采取了陈亮，算作毕业论文的题目。《陈亮传》完成后，被论文教训本分胡适先生评为95分，名列班上第一。邓先生于今还铭刻论文批语中的第一句即是：“这是一册可读的新列传……”

　　胡得当时还剖判给邓氏写一个序，交由其时最负着名的商务印书馆出书，但是，终因干戈依然迫近，未能遂愿。

　　追今抚昔，邓先生感喟万分：“胡适先生影响了我的一世。我毕业时，是他把我留校的。从此，除了抗战技艺，曾在复旦大学任教3年外，我有58年都是在北大渡过的。”

　　或是因为年高，或是因为惜时，邓先生已文书：北大之外的活动，均不再参加。这是无奈的决定。以前，他从不在暑假技艺出外旅游，哪怕是好意思意邀请。他的事理很充分、很机动，也很沉静：“全中国最佳的方位，是北京；北京最佳的方位，是北大；北大最好意思的方位，是未名湖畔；我依然住在了未名湖畔，为何还要舍本从末呢？！”

　　邓先生天然仍“志在沉”，但“老骥伏枥”的客不雅试验，却是无法调动的。他有些安逸地说：如真的要把那几部书都改写一遍，约莫还要活上85年吧。邓先生还云：在“蹈火”之前，巧合总要陷在失意感和想入非非的矛盾中了。

　　告别时，抓手再三。楼说念里黑，邓先生竟独自走出，为访者按亮了灯。楼外，润物细无声的冬雨，还在飘着。遽然想起邓先生书斋里挂着的一对竹刻对子：“雨过琴书润，风来文字香”。路上，行东说念主很少。朗润园，静极。时，已薄暮了。

　　邓先生晚年回忆，在“治学说念路和涉世行己等方面”，傅斯年、胡适、陈寅恪三位先生予以他的教益是最为长远的。三位恩师中，又以傅斯年为最。

　　邓广铭晚年有两篇怀念傅斯年的签字文章：一是《回忆我的本分傅斯年先生》，时刻约在1991年，文后注明系凭据言语记录整理，载于傅斯年故里聊城师院所编《傅斯年》一书。另一是《怀念我的恩师父斯年先生》，见刊1996年11月《台大历史学报》。倘永别读，容易误解作家是“一鸡两吃”。对读之后，会发现是两篇文章，本色多有不同，细节互有采取。

　　对于1951年听闻傅斯年在台湾白费离世，前文写得拖沓，只是说“有说不出的悲伤”，后文则写得仔细：听到音书，“顾不得我应与他划清边界的大兴味兴味，不禁在家中失声恸哭起来。” 几天后，接到蛰居岭南的另一位恩师陈寅恪《读〈霜红龛集·望海诗〉感题其后》诗，惜两文均未录陈诗本色。经检索，录诗如右，陈寅恪诗云：“不生不死最堪伤，犹说扶余国外王。同入兴一火烦躁梦，霜红一枕已沧桑。”邓广铭心里显然，陈诗是借彼傅（青主）“曲笔”以悼此傅（斯年），但悄悄望望即已拔除，那儿还敢因此回答？！

　　1991年《回忆我的本分傅斯年先生》文中，露馅一事：“胡（适）夫东说念主江冬秀的一个堂弟由好意思国归国，趁便取说念台湾看望适之先生夫妇，见到了傅先生。傅先生对他说：‘我在北京有些书没运出来，你且归告诉邓广铭，这些书一齐送给他。’江先生归国后，不敢说曾去过台湾，天然也不敢说这件事。自后他暗里告诉了我，我说：‘我何如敢要他的书呢？他的书只可由科学院充公或若何科罚。’”

　　念书东说念主赠书念书东说念主，耐久是令东说念主感怀的事。何况赠书东说念主照旧我方的恩师？！但这个堂弟是谁？当年从台湾刚回大陆不敢说齐备不错贯通，未实时向邓广铭转告傅斯年的口信也未可厚非。但江先生究竟是过了多久、是具体在哪一个年代才将口信“暗里”转达给了邓先生？文章未说，但细究起来，也未始不是一个举轻若重的微末细节。

　　在1996年《怀念我的恩师父斯年先生》一文中，邓先生也提到赠书一事，并露馅了“江先生”的身份：“从1946年以后，由于国内步地的变化，我与傅先生虽未再相逢，但在他担任了台湾大学校长之后，北大的数学系训导江泽涵先生由好意思返国、绕说念台湾省亲时，傅先生还托他寄语给我，说要把他留传在北平的册本一齐施济与我（此乃因傅先生眛于大陆情况之故，其时他已成一个被声讨的东说念主物，其遗存物只应被公家充公，他本东说念主已无权提议科罚倡导了），可见，他对我还在归来犹新之中。” 此文与前文比，一是露馅了寄语东说念主是江泽涵先生，二仍未触及江先生寄语的具体时刻。两文对江泽涵的归国阶梯，均以“由好意思返国”论，误。江泽涵去台湾的指标，后文含蓄地写“省亲”，没错。前文中说去台湾看望“适之先生夫妇”，则是有流毒的。其实，江泽涵是从瑞士归国，经香港去台湾、又从香港盘曲复返依然开脱了的北京的。胡当令在好意思国。

　　江泽涵（1902—1994）为江冬秀堂弟，1919年被堂姐夫胡适带到北平。后专攻数学，1930年获哈佛大学形而上学博士，归国后耐久任教于北大数学系。1946年，任复员后的北大理学院代理院长和数学系主任，1947年原定赴好意思国普林斯顿熟练，后听陈省身建议，临时改为去瑞士苏黎世国立高工数学谈论所学拓扑学。1949年5月归国，经伦敦时，无意收到胡适从好意思发来的电报，电文是：“Go to Taiwan（到台湾去）”。江泽涵到香港后买了5日往复机票去了台湾。见到了江冬秀，并住其家。

　　江泽涵晚年回忆，其时傅斯年独特遮挽他去中央谈论院：“一天在冬秀家的客厅里，冬秀、钱（想亮）、傅（斯年）和我闲聊时，傅说：‘胡夫人，咱们把泽涵拘押在台北好不好？’冬秀愤怒说：‘泽涵的夫人女儿都在北京，他又是北大的数学系主任，他岂肯不且归？’因为冬秀的秉性沉静，且常争闹持续断，傅坐窝后退说，他说的是打妙语。临行上飞机的黎明，傅也来到冬秀家门口送别。傅对我说：‘咱们难再见了，我这么的肉体是活不久的。’冬秀则泪如雨下，已预兆也不可再会见了。”

　　傅斯年夫东说念主俞大綵回忆：“咱们住台大校长寝室，同住的有胡（适）夫人、钱想亮夫妇及三位令郎、侄儿（傅）乐成、那（廉君）书记，还有奴婢咱们十余年、顾问（傅）仁轨的龙老夫人，十余口东说念主共度极贫苦的生活。”

　　江泽涵当年8月8日回到了北平，重回北大。对于绕说念台湾一事，耐久未向外东说念主露馅。傅斯年托他带给邓广铭的口信，以我估量，最有可能的时刻节点是1951年在听到傅斯年吃亏音书后，才悄悄告诉邓先生的。但也即是草草一说，以完成故东说念主之托，既不可细说，也不敢细说。要否则，邓广铭也不至于一九九零年代著文前锋不知江泽涵访台时胡适并不在台湾以及江氏并非从好意思国归国等细节。

　　历史的繁细碎片，对大大都东说念主来说，或如灰尘。但对另一些东说念主来说，也可能是敬爱的，比如，当年我拜访的北大老先生们在燕园的住址和电话。如今，先生们齐已驾鹤归去多年，昔日的电话号码乃至住址——也曾应刻意保护的小小狡饰，目下也成为我对那年那时、那东说念主那地以及那事的悠悠怀想。此处，照旧抄一抄我当年的备忘札记：邓广铭先生住朗润园十公寓206室，电话：2502672。季镇淮先生住朗润园十二公寓105室，电话：2502671。闻家驷先生住朗润园十三公寓203室，电话：2502654。吴组缃住朗润园九公寓，电话：2502586。住在燕南园六十二号的林庚先生，电话是2502537……

　　1993年11月15日那一天聚色网电影，邓先生莫得按老例去历史系取报，我在日志中纪录：“一天雨濛濛。下昼三时采访邓广铭先生。”